阿叔ㄟ話
我有個和我沒有血緣關係的叔叔。
小時候時常盼望能看到他，喜歡他來，是因為單純的小腦袋瓜，只想到他手中拎著大包小包的禮盒；有水蜜桃罐、富士蘋果、牛肉乾、巧克力、中秋節還有各式各樣的月餅。以前這些東西都不便宜，但他知道全是我愛吃的，所以總在爸爸推三阻四的時候說：「攏是囝仔愛甲ㄟ，一點心意就收下吧。」
叔叔很大方，每次送禮都買很貴的東西，因此，我常向鄰居炫耀，我有個很有錢的叔叔住在台北。
直到初次爸爸帶我去探望叔叔時，才明白他並非有錢人。臨時搭起的違建，按月付租金，才勉強撐起了資源回收的生意；圍起的鐵皮屋，只有浴廁、廚房為獨立空間，辦公室、客廳、餐廳則是混合使用；幾張辦公家具拼湊成餐桌椅，一家十幾口擠在一起吃飯，也不因侷促而有所怨懟；擺放一旁的水果只有香蕉、橘子、柳丁，生活儉約樸實。
爸爸曾帶叔叔去看一塊地，想買下來借他使用，但叔叔不敢接受，並當場婉辭：「目前你靠退休金生活，囝仔擱細漢，向你借ㄟ錢攏還未還完，嘸通擱用你的錢了」。所以一直以來叔叔視爸爸為貴人，而爸爸把他當成自己的弟弟。
爸爸是外省老兵，來台後一直待在松山的一處兵工廠；叔叔則為出生中臺灣的農家子弟，。
為了討生活，叔叔帶著剛新婚的嬸嬸北上打拼，無奈經濟拮据，暫以簡陋的工寮遮風避雨，四處打零工。於是，向來是出外人群居的台北街頭，爸爸由路人甲，因緣際會地變成很好朋友；並一路在小孩陸續出生與事業出現瓶頸的兩頭陷入困境，適時伸出援手。
很難想像，這兩個年齡相去甚遠、背景不同、各自操起獨特腔調對話時，像是雞同鴨講的芋仔與蕃薯，竟能相互融合。我想，大概是那彼此之間相互關懷、真情流露，才能誠摯地建立起如此深厚友誼吧。
不過這些往事爸爸對我隻字未提，而是叔叔告訴我，關於他們我只略知一二，可是叔叔和我之間發生的事，可就永生難忘了。
記得爸爸中風住院的時候，我才剛上高中。叔叔為了想就近幫忙照顧，希望我把爸爸轉送台北榮總，並叫我專心讀書不要常請假。其實，光他應付生意就忙得不可開交，嬸嬸又要照顧小孩，就這樣不間斷地在醫院與生意間疲於奔忙。
但只經過短短三個月爸爸就不幸病逝了！
嬸嬸不只一次詳述爸爸走的那一刻；當醫師宣告急救無效，交代護士移除維持器，將大體送往太平間時，立即抓著推床不放，苦苦哀求：「摸伊身軀擱燒燒，拜託賣將伊放置冰箱裡底…………..」，嬸嬸祈求一絲希望。可是每次只要說到這裡，她便流淚哽咽地再也說不下去了。
爸爸去世的那些年幸好有叔叔；先是協助我辦理後事，又在銀行評估我和媽媽沒有還款能力、拒絕房貸下幫我清償債務；最後當我是自己小孩，幫我辦婚事，出錢出力。隔兩年，他抱起我的兒子時，還不禁感嘆地說：「若是恁爸還置ㄟ，看見這哩孫，不知有多高興啊！」
然而，這一世恩情最讓我感激他，莫過於爸爸離去時對我一番叮嚀，在我日後產生了很大的影響。
自從搬到屏東做生意，和叔叔一別就是二十個年頭沒再見面。起初，從一年幾次電話問候，到各自忙東忙西、搬家、更換電話後便完全斷了聯繫。
年初的某個下午，聽見有人站在店門口喊我名字，仔細一看，赫然發現是叔叔！他們夫妻倆拜託高雄親戚，載著他們繞遍整個市區，先找到舊址，向鄰居打聽後才找到這裡。
如今嬸嬸叔叔分別高齡七、八十了，白髮蒼蒼，步履蹣跚；全口假牙，下顎明顯萎縮，滿臉皺紋，點綴上一塊塊老人斑，看的我不由心中一陣酸楚。叔叔露出右大腿上手術後留下的疤痕，邊捲起褲管邊說：「換了人工血管才避免截肢，撿回一條命，今仔日若是找沒你，恐怕以後就沒機會了」。嬸嬸接著又說：「恁阿叔在煩惱，不知這個囝仔過得好嗎？沒看見伊實在不放心」。這下我再也無法按捺情緒，頓時紅了眼眶。
高雄親戚有事必須先走，於是我留下他們共進晚餐。
吃完飯後，送他們回到高雄已經很晚了。大夥聚在一起聊天，唯獨叔叔始終無語，一直盯著時鐘，而那秒針移動時滴答的聲音，聲聲催促著即將到來的分離。我也一同靜待離別時刻。
他看夜深了，頻頻催我回家，於是，我起身握著叔叔的手，請他們倆老要好好保重身體，希望很快就能見面。走的時候他陪我步出大門，堅持要目送我離開；車子發動後還一再囑咐我，要避開單行道及狹小巷弄，怕我迷路。他依舊對我不放心。
恍如那份牽掛仍滯留在我喪父的那條時光隧道裡──
記得以前要從台北離開，同他道別，他執意帶我去搭公車，仔細說明該在哪下車、走哪條路、過了平交道左轉就能走到車站，擔心我會迷失；而後我開了車，自他家離去，他又開始指引方向，儘量不走危險道路，繞過幾個岔路後，順著交流道，便可安全進到高速公路，怕我誤入歧途。彷彿又見他含著眼淚，不安不捨，於爸爸臨終時叮嚀我：
「可憐你還未大漢就失去老爸，不知以後甘會跟人學壞？...................恁爸只有你這個獨子，沒伊惦置身軀邊，凡事要會曉想，千萬嘸通走到歹路，阿叔ㄟ話你甘知影。」
車就要緩緩駛離。隔著車窗，我一手扶方向盤，一手緊握住嬸嬸叔叔，離情依依：「請您放心，我已經知影要按怎走了。」
全文網址: 2012第七屆懷恩文學獎社會組優勝／阿叔ㄟ話 - 懷恩文學獎 - 文學獎大賞 - 【聯合報／劉忠新】
感人ㄋ
版主於 2013-06-07 16:14 回覆
